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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07-02-26 記者:詹澈

站在台北縣樂生療養院後面山坡高處,俯瞰新莊市中正路在細雨中像一條乾涸的河道,經過輔仁大學,往板橋方向隱沒。往北更遠處的淡水方向,觀音山朦朧橫臥,視線和心境想要再往北,再往更遠處眺望時,一陣大風把撐著的雨傘往後翻,雨珠灌進了眼鏡。哦,百年來第四次的五月颱「珍珠」,在台灣海峽與巴士海峽交匯處,以九十度急轉彎從台灣海峽北上,風眼沿著廣東與福建的海岸前進時,風緣掃過台灣西北部,帶來梅雨季前「不測」的一陣風雨,他的餘息,還是能把我的雨傘往後翻。

視線瞥見了一群燕子,燕尾在雨絲中穿剪,有幾隻飛到我的額前,展露一線白,霎那迴轉,往下俯衝,大概三秒,在山腰一處長著「赤查某」(鬼針草)和幾株篦麻的地方,展現了高超的飛技,急速振翅停止在離草叢三尺的空中;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下沉又竄升而去,飛去約五十公尺,又急轉彎轉回來,又於草叢上振翅,似乎等待什麼,再又下沉又竄升而去……。

這群燕子,我算了算,大概有三十餘隻,然而牠們在忙什麼呢?在大風斜雨中,表演她們高超的飛行技巧給我這個陌生人看嗎?還是在教練著牠們下一代飛行技能?我把眼鏡裡的雨珠擦乾淨,視線更清楚,再走進草叢邊,牠們一點也不怕我,似乎早已測知,或則相應我不會有敵意,所以一點也沒有改變牠們群聚的隊形和飛行的規矩;或者牠們是太專注於一事而無暇覺察我的臨近。

何以幾株篦麻和一叢鬼針草會使這一群燕子在其上方飛舞穿梭且樂此不疲?是不是有特殊的地理風水,是吉地良穴?長期在鄉間的經驗,科學的告訴我,燕子們在此覓食。果然,從草叢裡不斷飛出剛從地穴長出翅膀,初次見到外面世界欲展翅而飛的白蟻,長翅的蟻群皆為公蟻,被服侍著母蟻的公蟻順道供養,待母蟻擇選其中一公蟻完成繁殖使命,公蟻們就自知來日無多,亦無意義,況且預知將有大雨來臨,地底的蟻穴不宜久居,因此不斷的,成群的往外飛翔且樂此不疲。
然而,長翅的蟻群焉知燕子們正以更高超的飛行技術等在空中,在不知其所以然的狀況下就被燕子銜在喙裡。燕子下沉時即精準的相中白蟻,沒有搶食或摩擦,待竄升迴轉時就已吞下白蟻,再次在空中等待下一隻飛出的白蟻,約半個小時,一隻燕子就來回尋覓嚥下了約五隻白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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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風斜雨中穿梭的燕子,不讓一隻白蟻倖免於難,而且在一定的規律中來往有序。我就站在山坡的草叢中,讓風雨從雨傘的邊緣淋濕髮鬢與衣肩而不知時分。蟻群往下的山坡上座落著從日據時代留下來的瓦房,瓦房裡尚住著至今仍面臨著如何遷徙與不知何日將死的痲瘋病患者,不禁悲慨而鼻酸,雖知天地不忍以萬物為芻狗,大化無情亦有情,造物的規律中有不知生死的幻滅,如更多濕生、化生、卵生、胎生的生命的生死,我們都難知萬一,亦能知萬一,然後自持自己。

二○○五年秋末,和詩友及卑南族歌手胡德夫等人,在金門三角碉堡前展詩、頌詩、唱歌,藉以舒展對戰爭的省思,我們忙了一陣,在資源不足下結束活動。十二月中,我即孤身往香港,與主要是韓國及亞洲的農民組織,一起投入反對WTO中不平等條約的抗爭,看著韓農在寒風刺骨中三步一跪拜,跪拜一公里,膝蓋因跪拜而凍裂、滲血者好幾百人。此事,在另外的行腳手札中會詳加敘述,只是覺得時光流逝,生命之痕是否真要以文字補記才得以留住記憶?例如「白米炸彈客」楊儒門發表於「印刻生活誌」的「單車環島日記」,行文間我們即知他仍是自修而行道的人,是一個役於良心的人,如今卻面臨著刑期七年的境地,只能暫以筆墨相勉;還有那群被已逝的謝士恆醫生感動的香港醫生,在反WTO運動後,和他(她)們一起前往「在黃土高原上種樹」的前哨站,廣東與山西交界處的東山縣一個窮鄉僻壤,面臨山禿水盡要遷村的地方,他(她)們一面種樹,一面教育失學的兒童,一面為老人免費動白內障手術,三年有成,禿山長出了綠樹,乾涸的水潭又冒出水,原已絕跡的野生白茶也恢復生機,我站在彎腰挖土坑種樹的村民身邊,看著滿是奇石大磊的山崗,不禁慨嘆鼻酸……。此事,亦將在另外的行腳手札中再詳加細述。

回台後不久,今年春,我們那群曾在金門展詩、頌詩、反詩戰爭及反思戰爭的朋友,邀約前往樂山療養院參加為痲瘋病患者爭取生存空間的一次另類活動,即以展詩、頌詩來慰藉他們,亦以慰藉自己,於是才初次見到耳聞而難親見的眾多的痲瘋病患者。活動後,我再次於療養院內觀察幾間病患空出的瓦屋,此地反對搬遷的病患自救會及青年樂生聯盟的學生,計劃著把這些空屋整理為可再居住的藝文空間;有幾間空閒的豬舍規劃為影像紀錄館;佛堂猶在,旁邊的空屋可為圖書資料館;那大樹下,仍可保留幾經折騰才搭上的戲台;沿著大樹往山坡走,到了最頂端,就是在大風斜雨中我觀望著燕子與長翅白蟻間生死的地方……。身後則是衛生署為遷移病患而為病患新蓋的居住區,看起來像「別墅」般的納骨塔。

http://tw.news.yahoo.com/marticle/url/d/a/070129/32/9yir.html?pg=2

然而尚住在原居住區的病患們死也不肯搬遷,即連死後也不願把骨灰放進「別墅」般的納骨塔。他們何以至死後猶不肯接受政府的「善意」呢?

看著他(她)們遭天譴似的,困頓地生活在從日據時期被誤解、誤導而強制隔離的療養院裡,在塌鼻、斜眼、歪嘴、斷手、斷足等各種病徵下,在輾轉於屎尿的病榻上,在瑣碎、艱困、迂迴、遙遠的生活現況與記憶裡,他(她)們始終被誤解為傳染病患者而遭長期的、強制的隔離……。

天譴加上人為的悲慘狀況,大概所有活在人間世的痛苦,他(她)們皆倍嘗於我們正常人。他們之所以至死後猶不肯接受政府的「善意」,關鍵就在於那「善意」已非「善意」,而是包藏著衛生署等行政官僚與捷運局包商間的利益考慮,把「人」的善意初衷層層轉做為「非人」的僵硬結局,把台大城鄉所提出的「捷運樂生共構方案」中可達成古蹟、捷運、院民與社區皆可四贏的方案,因內閣改組,在未召開任何會議的情況下擱置。使可在公衛史、殖民史、人權史上占重要地位,可為台灣特殊文化資產古蹟的樂山療養院,在政府的相互推諉與玩弄法令的情況下,可能一夕之間完成消失。

誓死要住在舊院區的病患,認領了他(她)們終生生活的住所,其生命史與生活史皆在此,那是一種深入骨肉的依戀與情感,例如那些百年的榕樹、親植的桂花、玉蘭花、含笑的香氣,要他(她)們遷至新蓋的,他(她)們視之為病房或牢房的,高樓大廈升降不便的新院區,是不符人性及道德原則的。

有幾位藝文界及社運界的朋友,打算認養療養院裡的那些空房,規劃為藝文空間。我覺得這是一種善舉,畢竟我們是生活在「人」的空間,人間的關係,不應是燕子與長翅白蟻的生死關係,應較像鬼針草與篦麻在一塊土地上的共生關係。
祝福藝文與社運界的朋友,共同為人性的空間努力。

※後記:目前樂生療養院遷移計畫,台北縣政府依行政院核定保留院區40%之方案進行前期作業,但在樂生自救會及樂生青年聯盟抗爭後,文建會仍提出保留90%的方案送行政院核定中。

◎作者介紹

詹澈/本名詹朝立,一九五四生於彰化,屏東農專農藝科畢業。著有《西瓜寮詩輯》、《海浪和河流的隊伍》、《海哭的聲音》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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